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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义体废弃场上,杀死那匹狼(下) | 科幻小说
十二子夜。风暴潮之后天气骤冷。寒风贴地,腐烂,恶臭,血腥,无数味道混在风中。穆卡坐在棚窝内大口喘气。四肢、腹部、肌肉、皮肤,各处的苦痛几乎无法整合,乱冲他海。他全身上下唯一安宁的位置,只有义体化的右手。从地铁站到棚窝不过百米,他背着伊丝丽雅爬了足足半小时。他勉强翻个身,从背包中摸出运算中枢酒神,扔到地上。装上这个运算中枢,他的自攒拼凑义体就能装配完成。只要换上义体,他就能舍弃快烂掉的古典身体,逃出狗窝。但是,他离开之后,伊丝丽雅要怎么办?伊丝丽雅需要一条中枢神经索,这种罕见零件废海上从来难觅。穆卡找到的唯一一条,是从那个黑衣男人尸体上撕下来的,正装在他的拼凑义体上。如果卸下这条神经索去修复伊丝丽雅,他就无义体可换。而以他现在的身体,大概活不了几天。如果不修复伊丝丽雅,等几天后伊丝丽雅义体能量耗尽,脑座无法维生,她就会彻底脑死亡。穆卡移开地窖门。地窖中整齐码放着各式零件、工具,几面老旧的液晶屏上亮着微光,显示着他想尽办法捡来的义体学习资料。地窖中还躺着那具尚未蒙皮的义体,以及军用义体化手术台。这几个月来,他所有的努力挣扎全都汇集在这小小地窖之中。但此时,他却犹豫彷徨起来。一阵剧痛在腹中滚绞,他捂住肚子,缩成一团。痛苦如滚烫的铁水涌动,随心脏泵动舔过所有血脉,由粗自细,逐一觅及,震颤而过。我快死了。穆卡默默忍受着。痛苦平息之后,他缓缓爬起,又看看伊丝丽雅。他静默着思考了十分钟。“每个人都怕死。”穆卡听着窝棚外呼啸寒风。“我特别怕。”他想起童年,想起让他恐惧怨恨的母亲,想起永远独自一人的流浪,想起尚未开始的义体设计师梦想,想起在废海上奔跑的日日夜夜。“所以,这种让人害怕的事情,”他低声说。“还是我来吧。”穆卡笑了笑,疼痛也稍稍缓解。他把伊丝丽雅翻过来成脊背朝上。喘了口气后,他捡出小刀,划开伊丝丽雅腰椎上的蒙皮。淡黄色的循环液渗了出来。穆卡剥开蒙皮,往内看去,伊丝丽雅义体内的结构整洁复杂,在复合材料制成的脊柱骨上,一道裂纹清晰可见。裂纹之下,中央神经索断成了两截。果然,羊肠断了。穆卡回头盯着地窖中的拼凑义体,一咬牙把中央神经索拆下来。晕眩和痛苦蔓延过穆卡全身,异样的肿胀充盈指端。他慢慢撬开伊丝丽雅脊柱上的覆盖层,取出断掉的神经索,换上好的。确认神经连接正常后,穆卡一片片盖好覆盖层。“好了……”他全身一软,靠着伊丝丽雅滑倒在地。古典身体的溃坏比预想中严重。他闭上眼睛。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还以为,”他虚弱地笑了,“我会孤独一辈子。”痛楚和疲倦将他淹没。他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摸索着勾住伊丝丽雅的手指。在伊丝丽雅掌心中,他摸到一块裂开的小立方体,是伊丝丽雅紧紧攥住,从未松开的旧地之光。
十三苏醒时,穆卡睁眼看见一张白净无瑕的容颜。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是伊丝丽雅。“下雪了。”伊丝丽雅说。窝棚外天光明澈,阒寂无声,寒气从四面八方侵入窝棚内。穆卡正躺在伊丝丽雅的大腿上,浑身疼痛,视线也略有模糊。“我……”他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要把你的羊肠给我?”伊丝丽雅声音幽淡。“我回头再找一条就好。”穆卡安慰道。“你骗我。”“不——”“找到羊肠前,你肯定撑不住了。”穆卡沉默。他想坐起,又被伊丝丽雅压倒下去。“别动。”伊丝丽雅说。“我已经死了。”穆卡侧过头,不敢看伊丝丽雅。“我不想被扔到地铁上,也不想被庄周吃掉。你把我带到狗窝外……扔到废海上。被太阳晒成干尸或者被大雪冻成干尸,好像都不错。”“不。”“你去找一条羊肠,换上这个义体,就能甩掉头狼的炸弹。”穆卡指着地窖里的拼凑义体。“希望还在。虽然我们只能走一个人。”“不。”伊丝丽雅摇摇头。“还有一个方法,我们可以一起走。”“别去头狼的仓库里抢义体。”穆卡苦笑着。“你连庄周都打不过。”“我们换一下大脑,你换上我的义体,然后带上我的脑皮层离开。”伊丝丽雅平静地说。“我刚刚看过了,那个军用的小手术台支持这个功能。”穆卡心跳滞了一拍。“但你锁骨上的那个炸弹还在。”“我锁骨上没有炸弹。”伊丝丽雅说。穆卡的手被她抓住,提起,在她的锁骨上抚过。“头狼不用炸弹限制我的自由。”“那她用什么?”“某种奴隶程序。”伊丝丽雅说。“她攻陷了我的COS(再注:Cyborg OS,义体操作系统),把整个COS改成她自用的一个用于控制奴隶的系统。在这个COS中,我不是义体的主人,而只是运行在COS上的一个应用程序而已……头狼,她才有这具义体的全部权限。”“那我们直接换脑,这个……COS不是还在?”穆卡问。“把酒神装在我的义体里,能把奴隶系统换成酒神内置的新COS。”伊丝丽雅说。“……应该能。”“头狼可能会发现。”穆卡说。“那也得尝试。”伊丝丽雅坚决地说。“我不想你死。”穆卡叹气。伊丝丽雅浅淡一笑。“我们换脑吧。之后,你就自由了……如果没机会逃跑,就把我丢了。”“手术台的那个保存盒可以提供多久的大脑维生时间?”穆卡问。“休眠状态七天,唤醒大概就半天。”伊丝丽雅说。“时间很紧。”穆卡坐起身。“我会带你离开,给你找到新义体。”“谢谢。”伊丝丽雅拉起穆卡的手。“这个……我帮你粘了一下。”穆卡手中被塞入一件小事物,是旧地之光,碎裂的立方芯片已被临时粘好。他接过旧地之光。就在他抓起串绳想戴上脖子时,芯片从中间粘连的位置再次裂开,分为两半。“啊!”伊丝丽雅小声惊呼。“对不起,我没粘好。我再帮你——”“不如——”穆卡说。“什么?”穆卡没有回答。他侧身从地窖中选出工具,在旧地之光另一半上钻孔,系上一圈细绳,结成又一条项链。“我们一人一条。”伊丝丽雅面染郝红。“……好。”“我给你带上。”穆卡给自己带上项链,将另一条套在伊丝丽雅头上。在撩起她灰发的一瞬,他动作停了下了。“怎么了?”伊丝丽雅低着头。“没什么。我曾经以为我会一个人,直到永远。”穆卡轻轻说。“而我现在居然有了朋友,还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你怎么突然夸人了?”伊丝丽雅扑哧一笑。“就是感觉有点——”“——不可思议?”穆卡挽起灰发,为伊丝丽雅戴上项链。“不,有点幸福。”
十四手术很顺利。苏醒前,穆卡经过长串迷奇梦境。他梦见荒野和深渊,城市和乡村。梦见诗人和灰鲸,梦见十字架与佛塔,梦见蒸汽在黢黑的机器上热腾涌出。他感觉到全身上下绵绵不绝的不适:义体不适应综合征。他以前听过这个初次换义体必然会出现的问题,但这是他第一次切身体会这种不适应。不适感很轻微,持续脉动着遍布全身。穆卡想抬起左手,右脚指却僵直蜷住;想睁开眼睛,左手又突兀一跳,硬生生抽动一下。五感也混乱成一团。他听见周围一片黑暗,嗅到庄周毛糙的狂吠,指尖摸到臭味,后背躺在遥远污水大海一浪浪潮汐声之上。所有感知觉中,唯一正常的是黑暗视野中浮动着的几面屏幕。屏幕半透明,上面滚闪着种种UI(注:User Interface,用户界面)窗口。它们似乎是COS额外加在义体使用者视觉之上的,用于控制义体,调用各类程序。他试着平复呼吸(虽然胸廓扩缩的感觉也错乱在五感中),一点点控制新身体:手指、手臂、双腿。他尝试着分别控制不同的肌肉,适应各个肌肉传回的感觉。穆卡终于勉强能控制住伊丝丽雅的这具义体。“你醒了?”他脑海中响起伊丝丽雅的声音。穆卡愕然。他睁眼看看四周,手术台旁停着一只深蓝色脑皮层保护盒,伊丝丽雅的大脑应该在里面。“我在保护盒里,正用无线和你连接。”伊丝丽雅的声音依然在穆卡意识中回响。“看你正前方的内向屏,有个体感同步申请,点确定。”“内……内……向……屏?”穆卡轻轻张嘴,发出清亮女声,乍一听像是伊丝丽雅在他耳边说话。他现在占据着原本属于伊丝丽雅的义体,长发披在肩后,全身很多地方和他原本男性躯体的感觉不一致。“不用把话说出来,在意识中回复我,我也能听见。”伊丝丽雅解释着。“内向屏就是义体呈示给你的,只有你能看见的投影。”“我找到这个窗口了。”穆卡看见一面内向屏上写着某设备正申请体感同步。“我怎么确定?”“用手指点,或者用意念按那个确定都行。”穆卡集中意念到确定键上,按了下去。“体感同步就是把我的感知觉传给你?”他试着在意识中和伊丝丽雅说道。“对。这样我就能看见你所看见。”伊丝丽雅说。“义体还适应?我们得快点离开。”“还好。”穆卡站起身。“等一下——”“怎么了?”穆卡扫视棚窝,他的古典身体不见了。“你的旧身体……”伊丝丽雅说。庄周吠声渐低,四周岑寂而冰冷,似乎是雪下大了。“地上有血迹。”穆卡循着血迹看去。血迹和脑浆混合着一滴滴延伸到窝棚入口,被破布帘门隔断。“快。”他心跳加速,提起脑保护盒,掀开帘门。在窝棚外,苍穹铅灰,大地积雪,血迹和脑浆混合着前爬到几米远处,像一串红艳的铁盐冰晶。“哟,你们终于亲昵完了?”头狼蹲在血迹尽头,身旁躺着穆卡的古典身躯。“看清内向屏,不要打开酒神系统。这是警告。”
十五雪是灰色的。穆卡看着头狼,不敢说话。在头狼身边,他的古典身体被掀开颅盖,颅腔中插了块电子脑。头狼已把这具身体做成受她控制的傀儡。这是穆卡第一次站在别人的视角打量自己曾经的躯体。莫名的荒诞和恐惧感涌过,但他没感觉到往常恐惧时体内肾上腺素奔涌带来的震颤,伊丝丽雅的义体没有这个功能。他移过视线,强迫自己转开念头。古典身体已经没用了,他的当务之急,是带着伊丝丽雅的大脑皮层逃走。“同步率低到说不了话了?”头狼瞄了穆卡一眼。“嗯……”穆卡张张嘴。同时,他在意识中问伊丝丽雅:“我该怎么办?”“别反抗,不行把我交出去。”伊丝丽雅在意识中回答。“你真的很有趣。”头狼打了个响指,傀儡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怎么样?Au1260的感觉比你原来的皮囊好吧?”“我——”穆卡舔舔嘴唇,发出女声。“您在说什么?我一直都是Au1260。”“别装。我知道你是穆卡,她——”头狼指着穆卡提着的脑保护盒。“才是那个小姑娘。Aurora系列确实是很好的儿童义体,就是太重外表,喜欢用灰发白肤来营造童话中小公主的感觉——”穆卡打断头狼。“你想让我们怎么样?”“童话都是孩子们的毒品。”头狼平平淡淡地说。“但义体不是毒品,义体是工具,是人类超越自己的工具。Aurora错了,大家都错了……没人真的了解义体。”穆卡默然听着,同时观察四周,考虑怎样绕开头狼逃走。“尼采在哪里?”头狼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傀儡亦步亦趋随她身侧。“——什么?”穆卡懵然。尼采是什么东西?“尼采。诞生者尼采。”头狼缓步向前,逼近穆卡。“那是什么?”“那你是在哪里找到‘酒神’的?”头狼问。“038?”酒神?自己体内的那个运算中枢?穆卡稍稍低下头。“一个月前……在外面的地铁站里捡到的。”他开始撒谎。“哪个地铁站!”“呃……”穆卡连忙搜索记忆。“东苑站。”伊丝丽雅在意识中提醒他。“东苑在我们锁骨炸弹的监控半径内。”“东苑。”穆卡说。“东苑?”头狼冷笑起来。“走,去东苑,去你捡到酒神的位置。”她压住穆卡肩膀,逼迫他前进。“你想干什么!”穆卡佯装质问。“想造个义体而已。”头狼按着穆卡的手松了松。“造我当年造过的义体:‘诞生者尼采’。”“第一次听说有人在废海设计义体。”“二科把尼采拆了扔到废海。”头狼说。“不然谁爱来这里?”“信安二科?”穆卡说。“你造的义体违法了?”“只是太不符合义体设计的一些法规而已。”头狼按着穆卡继续往前走。“我来到废海,只是想找到尼采的残件,复现我当时的灵感。”穆卡抗拒着头狼的压制。“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这些孩子?”“尼采需要测试员。”头狼说。“普通的不行。AI不行。必须是意志极端坚强的。我试过,最好是孩——”穆卡突然一扑冲向头狼,将她撞翻,大步冲向地铁站门口!他大步奔跑,不敢回头。头狼的义体性能比他强很多,被追上也就是片刻之事。穆卡必须快速潜入地铁站下复杂的地下网络,那里环境阴暗,适合躲藏。他踏上地铁站台,头狼依然没追上来。穆卡小心回望,身后没人,也不见大狗庄周。“我们安全了?”穆卡在意识中问。伊丝丽雅没有回答。“伊丝丽雅?”穆卡愣了愣。“伊丝丽雅——”“——你适应得真的很快。”穆卡突然听见头狼的声音在他意识中响起。“在所有的猎犬里,你是尼采的最适格者,最合适的测试员。”“你——”穆卡顿然意识到,头狼侵入了他的义体!“哼?东苑?你以为我听不见你们的私语?你以为重装COS就能绕开我对Au1260的远程控制?”头狼说,“Au1260的权限,我先收回。”穆卡全身一僵,大脑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侧倒于地。内向屏一一熄灭,他面前只剩下一面黑白命令行闪过一行信息:Permission denied。
十六穆卡在意识中一遍遍呼唤伊丝丽雅,没有回应。无论是预先埋设病毒,还是从网络渗入,总之头狼拿到了穆卡义体的Root权限。穆卡无法控制身体分毫:不能运动、说话、转动眼球,甚至是调整眼球的焦距。义体曾是他逃走的希望,现在却成了他灵魂的囚笼。他听见两个脚步声逐渐靠近,一正常一蹒跚,可能是头狼和傀儡。“给你留个说话权限。”穆卡听见头狼说。“接下来,尼采的测试该开始了。”穆卡胸廓和喉舌的一部分肌肉可以运动了。“放了伊丝丽雅。”他说。他此时眼球依然不能运动,站台上的一堆垃圾占满视野。“适格者很难找。”“让伊丝丽雅活下去,一切都好说。”穆卡感觉到头狼的手指慢慢攀上他握紧伊丝丽雅大脑保护盒把手的左手。头狼轻柔地拨开了他的小指。“你没有讨价还价的条件。”穆卡的名指、中指也正在被头狼缓缓移开。他想用力握紧把手,但左手传来的感觉只有一片虚无。“放了她!”头狼移开了他的食指,穆卡的左手无力地从把手上滑落。随后,他听见保护盒被头狼提起离地的轻微碰撞。“放了她……求求你……”眼泪划过穆卡眼角。“我,我帮你测试!”“根据测试结果,我才能决定怎么处置伊丝丽雅。”头狼说。“好。”穆卡咬牙答应。他沉默一会,又问:“但那个叫‘尼采’的义体在哪?”“酒神运算中枢是尼采的关键。”头狼说。“有了酒神,你的义体已经算是尼采。和原本的尼采相比,无非就是功率差两个数量级而已。”两个数量级“而已”。穆卡苦笑一声。“测什么?”“嗯……打架吧。简单粗暴。”头狼在穆卡身后踱步。“你如果能撑着不输,我就放了伊丝丽雅。”“我有个请求。”穆卡说。“让我和伊丝丽雅连线。”“可以。”头狼没有迟疑。一串命令在穆卡眼前的内向屏上滚过,他获得了义体的临时控制权限。他翻身爬起,看见了接下来这场打斗的对手。是一具傀儡。穆卡古典身躯制成的傀儡。头狼竟是要他和过去的他打一架。穆卡看着自己过去的面孔,看着自己过去瘦小的身躯,看着自己过去伤疤网布的皮肤,愤怒、耻辱、恐惧等情绪在他胸腔中蔓延而开。“我还以为对手是你。”穆卡看着头狼,一字一顿。“我知道傀儡的身体没你现在的义体强,但是……”头狼转身走到一边。“先打败你自己。——测试开始。酒神系统,启动。”傀儡一晃身子,趔趄一步,有气无力地一拳挥向穆卡。“穆卡。”伊丝丽雅向穆卡发来体感同步请求。“我们一起。”穆卡按下确定键,同时后跳一步,躲过傀儡的一拳。傀儡动作很慢。穆卡努力不去想傀儡曾是自己这一事实,跨步向前,一拳直取傀儡胸口。突然,一股磅礴信息流冲入他大脑,洗刷过他所有的五感!脑袋嗡地一声,穆卡全身所有的感知觉一时错乱。信息流在五个感觉维度(视听嗅味触)之外开拓出无限的新维度,把所有信息从每一个维度中捅进他的大脑。他感觉到傀儡在对他拳打脚踢,但不是通过视觉和触觉,而是义体直接告诉他被击的事实;他感觉到伊丝丽雅的保护盒还在头狼脚边,但不是视觉确定的,而是义体在另一个感觉维度中直接塞给他的信息。他感觉到周围一切,但都不是五感,全是义体直传的信息。人类生活所仰赖的五感此时只是他感觉系统中微不足道的一小点,整个感觉系统无穷无尽的维度都被义体用来和大脑间通信。周围发生的一切穆卡都无需通过五感察觉再分析后获知,而是直接“被感知”到。巨大的不适如同浑浊洪流,洗刷过穆卡。他此时仿佛深陷山林高峡之底,洪流滚涌而出,将他淹没。“这就是酒神系统。人想成为超人,首先要革新获取信息的方式,要拓宽向大脑输入信息的维度。五感是不够的,必须要千感万感乃至无穷的维度。”穆卡听见了头狼的话,这话语此时在他的无穷维感知觉洪流中,只是听觉那个小小维度的小小一隅。“前面所有测试员,都熬不过这一关,精神失常了。”“穆卡!穆卡!”极遥远处有个女声在呼唤穆卡,他浑浑噩噩地听着。然而此时四望,触手皆是浊流,不辨天地,不辨四时。“列车正在进站”“傀儡要攻击左脚”“头狼在分析尼采的性能”“我的腹部受伤了”“伊丝丽雅在呼唤我”……无数客观事实被编码进各个感知觉维度,并行撕入穆卡的脑海。他想控制身体,想还击,想回应那个不停呼唤他的女声,却什么也做不了。“胸口被击中”、“我摔倒了,正倒向左侧后方30度方向”、“傀儡又要攻击”……穆卡胸口一痛,痛觉和其他维度的感觉同时撕入意识。他木然躺倒在地,仰面望着傀儡一步步向他走来,却无法做出任何动作。“第三次测试失败。唉……”穆卡听见头狼失望的声音。傀儡一脚踩上穆卡的腹部。忽然,傀儡脖子上的半块旧地之光倏地划出衣襟,在穆卡面前晃了晃。穆卡浑身一震,项链的视觉图像蓦地占据他的意识,排挤开其他感知觉维度。这半块芯片……是什么?他痛苦地思考着。“那是我们的项链!”他突然听见伊丝丽雅的清喝。 十七穆卡意识一震。这声清喝如同燃犀下照,荡彻污浊,周围的信息流随之一清。突然的抽身而出让他冷静下来,他试着慢慢去一点点理解酒神送来的信息流,慢慢适应无数个维度的感知觉,并逐渐恢复对身体的控制。“伊丝丽雅。”穆卡终于可以回应她。“谢谢。”“你刚才怎么了!”伊丝丽雅哭着说。“没事。”穆卡没有时间解释酒神系统。“别担心。”“傀儡正在踩向我的左腿”,酒神系统将感觉发给穆卡。他下意识地想抬脚格挡,再一脚踹飞傀儡结束战斗,却又停住了。就算他胜了傀儡,头狼还是握着他义体的权限。如果头狼反悔,他和伊丝丽雅还是得不到自由。想要真正的自由,他必须战胜头狼。而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他的义体功率肯定不如头狼,但酒神系统赋予他飞速感知环境信息的能力,这使他可以与头狼一战。但他需要切断自己和头狼的无线连接,保证头狼无法控制他的身体。穆卡心中思考起来。传统的义体无线连接模块都坐在颈后,和有线的接口共用总线——他必须想办法破坏自己颈后的无线模块。“右边的垃圾堆里有把匕首”、“头狼注意到我驾驭了酒神系统”、“傀儡还在反复使用脚踩的攻击模式”……穆卡一念之间审视过酒神传来的感觉,有了新想法。稍加思虑,他定下了行动计划:佯装被傀儡连击踢到垃圾堆边,再捡起匕首,直接一刀剜掉自己颈后的无线接口。他刚想问伊丝丽雅Au1260的无线接口是否只在颈后,又硬生生止住。头狼肯定还在监听他们的私密通信,他不能暴露自己。“伊丝丽雅。”穆卡说。“我有个计划,但是要断掉我们的连接。”“好。我相信你。”傀儡又攻向穆卡。穆卡无需看清傀儡的动作。酒神系统能自动通过义体上的传感器采集环境数据,分析出傀儡攻击的方向、时机和力度,再从感知觉的上行通路通知他。他佯装被傀儡踢中,侧滚过去,滑向垃圾堆。傀儡追了过来。穆卡检索着酒神传来的信息。他探手摸出垃圾堆中的匕首,低头弓腰,反手狠狠一刺,捅入自己颈后。微微试探后,他稍侧刀锋,避开颈椎,再用力一挑,剜出颈后所有和脊柱总线相连的接口。“接口已经破坏”,酒神系统告诉他。“傀儡正在向我的头部挥拳”。穆卡抬起头,盯着傀儡的脸。那是一张蜡黄、早已没有稚气的脸。双瞳无神,嘴唇上裂着脓口,紫褐浆血不断渗出。他轻叹一声,一把抢过傀儡颈上的半块旧地之光,扯断串绳握紧入手,而后侧身肩挤,将傀儡推翻在地。“结束了。”穆卡口中发出清丽而略有沙哑的少女声。他抬起脚狠狠踩下,直接踏断自己旧身躯的脊柱,咔嚓骨裂之声清晰可闻。傀儡的身子肌肉张紧,以怪异地姿势反张着打挺僵立,然后砰得倒下,再也不动。“你驾驭住了。”头狼盯着穆卡,全身轻轻发颤。“你居然驾驭住了?”“不是我。”穆卡重新系好项链串绳,将这一半旧地之光也戴上。他低头看着坠在胸前的两块破裂芯片,轻轻一齐握住。“是我们驾驭住了。”“你剜了无线接口,很果决。”头狼走到站台一角,放下伊丝丽雅的脑保护盒。“你想杀死我。”“我们要真正的自由。”“很好。”头狼闭上眼睛,吸气,又悠然吐气。“‘创造者与其创造物之相遇,改变了创造者’。来吧,让我们继续酒神测试。”她蓦然睁眼,一脚后撤踩住大地,发力,身如疾电,一拳直取穆卡!
十八“被攻击位置:左胸口”、“时间:零点八秒后”、“力道:极强”,在酒神告知穆卡的一瞬,头狼的拳头已到。穆卡侧闪,躲过这一击。“头狼的第二次攻击到了”,身形未稳时,酒神的下一条警告已来。他试着举起匕首格挡。头狼一拳砸在他手臂上,穆卡倒退几步,匕首脱手而出。“你确实控制住了酒神。”头狼收拳而立。“我成功了……‘尼采’成功了……哈哈哈哈!”她狂笑起来。地铁轨道上的阴风亦倏忽激鸣,似为这笑声伴奏。“你疯了。”穆卡说。“恭喜你,尼采的第一位适格者。”头狼说。“你是怎么一个人从无穷维感知觉中熬过来的?”“我不是孤独一人。”穆卡小步后退,警戒着拉开距离。“她帮了我,是我们熬了过来。”“哼,我还以为我们都是孤独之人。”头狼又攻了过来。“人也许生来就是社会性的,但是,推动人类进步的,从来都是孤独者。”穆卡“聆听”着酒神的信息流:“地铁列车在一分钟后进站”、“左前方四十五度,半米远,地上有一只兔子义体”、“左前方四十度,半米远,兔子义体下方,有一节胡萝卜玩偶”、“头狼的攻击方向:我的左腿”、……。他全力闪躲,偶尔试探着进攻,测试头狼的打架习惯。头狼动作毫无章法,根本算不上精妙。但凭她义体的澎湃出力,只消简单挥拳,穆卡都不敢硬接。“我曾经也那么想。”穆卡滑步后撤。“但是,你的孤独,会伤害那些想关心你的朋友。”头狼一拳击中一截从天花板上挂落的通风管道。铁皮管道嘎吱扁折,压散它所凭倚的垃圾堆,挤出一地恶臭。“朋友?”头狼一脚彻底踩断通风管道。“如果我亲手做出来的一具具义体会说话的话,它们是我的朋友——唯一的。除此以外……没人关心我,甚至包括我妈。”头狼又狠狠一脚踏下。巨力之下,整个地铁站台甚至都轻微一颤。穆卡一愣。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小时候被母亲逼着进行高强度学习和训练。母亲总是打着“振兴殖民地,抵抗帝国入侵”的名号压迫他前进,仿佛他就是台机器,而非孩子。“世上所有人都扮演着别人所需要的‘自己’,带着虚伪的面具。”头狼揭下兜帽,露出她苍白的脸。“没人真的关心你。”列车沿着磁悬浮导轨滑入站台,减速,停稳。车厢内残破的照明泼入站台,留下三道冷白光斑,割开穆卡和头狼之间的世界。“你没有。”穆卡望了眼前方放在地上的伊丝丽雅脑保护盒。“我有。”“呵……”头狼撇嘴一笑。“与庸人之间保持庸俗的社交关系有何意义?有何趣味?人之于世,难道不应该去超越?尤其是你。”“我?”“我测试了这么多孩子,你目前是唯一能驾驭酒神的人。”头狼说。“帮我继续测试,我会为你打造属于你的超人之躯。你将是整个人类的超越者,站在进化之虹的最前端,超人的起点。——这才是你的归属。”头狼微笑着向穆卡伸出手。他们一旁的地铁屏蔽安全门倏尔关闭,列车带来的照明偏折几度,照在头狼几乎无瑕的手上。“来吧。”她说。“测试?营地中这么多孩子死去,对你而言,就是一场测试?”穆卡咬紧牙关,克制住心中不断上涌的怒意。“上百条生命,你难道……毫不怜悯?毫不心痛?”列车加速飘出,站台再入黯淡。“痛。当然痛。你以为我想用孩子测试?我曾经试过测试过很多人。专业的测试员,普通人,AI,都不行。而孩子,他们是纯洁,是遗忘,是新的开始,是肇始的运动,是神圣的肯定。只有孩子才能驾驭酒神。”头狼说。“然而,每一次看见你们饿死,炸死,相互残杀而死,我都心痛。每一次抛尸,每一次给新来的钉上炸弹,我都在自我谴责。罪恶是统治我灵魂的暴君,我早就无可救药。”“你——那你还——”穆卡全身颤抖。“你这个疯子!老女人!”“让你失望了。”头狼只是无力一笑。“几百条人命而已。三战,四战,再到五战;旧地,新地,海瑟里安,再到四处开花的殖民地星球;离开旧地五百年,人类的技术波折着几乎无进步,社会陷入停滞。这种停滞导致的内部冲突又死掉了多少人?”头狼摇摇头,“百亿?千亿?哼……我们再不革新自己,革新技术,迟早会自我毁灭。几百条人命,根本称不上代价。”“你又疯又蠢。”穆卡摇头。“就你一个人,拿什么改变人类?”“一个人?”头狼说,“但我是帝国最优秀的义体设计师。在肉体进化之路上,你找遍帝国每一颗住人的行星都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引路人。——并不是开玩笑,我在用最理性的思考,严肃地邀请你帮助我改变世界。”“我拒绝。”穆卡毫不犹豫。“我真的不喜欢暴力。”头狼放下手,长长叹了口气。“你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她握紧拳头,缓缓扬起,骤然冲向穆卡!穆卡怒吼一声,迎击而上!他和头狼缠打成一团,拳往脚来,纷错如雨。此时的头狼仿佛一头伏特加喝高了的棕熊,动作狂暴混乱,虽无章法,但力量浑厚,每拳每脚都重逾万斤。穆卡利用酒神的全知优势勉强抗衡,抓紧一切空隙进攻。但头狼的义体仿佛钢铁铸成,无论如何击打都没带来任何伤害。不能这么耗下去。穆卡思考着对策。头狼义体出力虽强,但她的义体是古典构架,各关节的活动自由度和人类古典身体相当。用擒拿技锁住她的动作,也许能创造攻击机会。穆卡开始防守,伺机而动。终于,他觅及一线机会。头狼直愣愣地向他挥了一拳。按照穆卡的观察,头狼收拳之后会有一个调整站姿的小空隙。他一晃躲过拳头,感知着酒神的信息流,在头狼调整站姿的一瞬一步斜出,挤入头狼两腿之间,膝挤肘压,一反身制住头狼,将她放翻于地。他一掌抵住头狼肩胛骨,爆发出全身力气,试着直接扭断头狼的腰椎。他的力气仿佛撞上钢板,毫无作用。头狼只是冷哼一声,就抖出一阵巨力甩开穆卡,继而一拳疾走,向他砸来。“头狼这一拳用出了全力”。酒神警告穆卡!穆卡依凭酒神的感知试着躲开这一拳。头狼一拳犁入地铁屏蔽门的玻璃幕墙,沿着投影在墙上的地铁线路图一路划过。从始发站“西牙岭”到终点站“银座西港”,这一拳破墙而出,折向穆卡。电光石火地一霎,玻璃墙裂纹骤生,砰地破碎;失去凭体的线路投影也无法维持,荧光熄灭,化为鹅黄星屑无数,与玻璃瀑流共同滑坠。在瀑流和星屑间,穆卡侧滚躲开拳锋。但头狼全力一拳砸得地面巨震,他的身子被振起飞出,跌向地铁轨道。穆卡慌乱中抓住轨道侧沿的磁悬浮导轨。他往下一踩想站稳,但脚下地面突然一松,吱嘎断裂,向下坠去。“下面是地下空洞”、“这条轨道吊在空洞穹顶上”、“线路下的挡板年久失修被我踩断了”、“我正吊在高空”,酒神告诉穆卡。他攀稳导轨,刚想爬上站台,却愣住了。“结束了,穆卡。”头狼站在上方,守着他上爬的唯一缺口。 十九干燥的风拂过穆卡,撩起他的灰发。坠下挡板的碰撞声遥传而至。一串鲜红灯光亮起,照亮下方洞穴。穆卡勉强低头瞟了一眼,呼吸不由一滞。下面是一座废弃地下城市。挡板的撞击似乎重新激活了城市的设施,但城市可能朽毁失修,城中光芒成病态的血红色。血红的光芒闪烁着扩散展开,勾描出街道路网。光芒挣扎许久才逐一亮起,补全,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大病之后初次苏醒。城市中心矗立一座千米高塔,塔尖直指穆卡。高塔四周拱卫着一圈略低的塔楼,洞穴的穹顶上亦倒吊着一座座倒生的高楼。地面与穹顶的高楼仿佛犬齿般上下错位对峙,像是魔狼的大口,要将整个血红的城市吞没进入日蚀之中。“这里是天岩户城,早就没人了。”头狼在穆卡头顶蹲下来。“这城市也许是人类文明的伟迹,但五战之后……这里就是片鬼墟。”穆卡感觉天地仿佛倒转了过来。他此时吊在大地之下,苍穹之顶。窄小的轨道像是连接、扭转天地的脐带,从四周压迫过来,将他挤向下方的魔狼之口。头狼在面前的半空中虚点着,似乎在操作内向屏。“低下头,”她向穆卡伸出手,在她指尖,一滴浓郁的循环液正从皮肤下渗出。“让我把这滴循环液滴在你后颈,我就拉你上来。”穆卡警惕地盯着那滴循环液。他猜测头狼可能临时编程了一组微纳机器人融入循环液,让它们在穆卡后颈总线上重建出临时的无线通信接口,进而远程入侵他的义体。“微纳机器人?哼。”“你居然发现了。”头狼说。“酒神告诉你的?”“我猜的。”“但你没有选择。”“我不会低头。”“活着总是有代价的。”头狼微笑着。“我宁愿掉下去摔死。”“我无所谓。”头狼语气不变。“你摔死了我大不了慢慢在天岩户城里面再找到酒神就是。”“那你就没有适格者了。”“你证明了我的超人计划可行。”头狼说。“就算没有你,再找个适格者也不事。……时间不多,下一班列车来了。”穆卡心中一紧。“列车将在两分钟后进站”,酒神告诉他。我得想个办法。他闭上眼睛,试着用理智分析。但无论他怎么思考,都找不到可以战胜头狼的可能。难道我要死在这里?他全身发颤。突然,穆卡手掌上传来一阵微麻。“导轨在漏低压电”,酒神告诉他。漏电?穆卡浑身一激灵。列车依靠两条导轨加速减速,如果他能让两侧导轨的电磁驱动力反向,在列车进站时一侧刹车一侧加速,有可能能把列车甩上站台。他不觉得头狼能挡住几十吨的列车。但这念头刚起,他立刻觉得这想法太科幻。磁悬浮驱动一整套复杂系统必然有重重保护,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控制两侧导轨的电流?而且,他还吊在导轨上。不过……穆卡突然注意到酒神的信息:“我左下方有一个机电检修盒”。“你真的想寻死?”头狼说。穆卡仰头看着头狼,同时以眼角余光瞄向机电检修盒。酒神用余光重建出检修盒的高清图像,使他不低头也能“看见”检修盒。“我可以低头。让伊丝丽雅离开废海。”他松开左手,单以右手吊在导轨上。等身子晃稳后,用左手悄声打开检修盒。酒神将检修盒内的图像分析重整后传给穆卡。盒内铺着一块电路板,上面布满跳线和排针口。几只变压线圈缠住铁芯,横贯电路板上部,线圈间挂满灰尘。好古老的电路。穆卡愣了愣,霎时仿佛回到故乡。那时母亲训练他上手打印的电路也是这种风格。隧道一侧传来列车滑行的风噪声。“低下你的头颅!”头狼说。穆卡不理会头狼,集中所有注意力到电路上。酒神把电路板上模糊的印刷字体识别清楚,又整理出各端口间的连接关系。穆卡脑海中最后看见的,是酒神分析出的整体电路图。他分析着电路图。配合着酒神送来的其他信息,他猜测检修盒是地铁线路综合控制的那套系统失效后最后手动检修的手段。按说明拨弄上面的跳线,能将整条线路的电气状态调至不同的功能。电路很复杂。但是他以前分析过更复杂的——在母亲的逼迫下。“你真的想寻死。”头狼说。穆卡瞄了眼头狼,又稍稍低下头。电路中同时包含数/模成分,他先理清数字端的逻辑,再把注意力转到模拟端。在模拟端,两条导轨的功率输入电路相互分离,如果能反转自己对侧导轨的电输入相位,在刹车时,导轨会传给列车朝站台出轨的力矩。列车嘶嘶着减速驶来,像条吐信滑入站台的大蛇。要调转180°的相位,必须求解这两个端口间的转移函数。穆卡皱起眉,视线扫过所有的运放和阻抗,迅速化简线路,速算并串关系并略去小量。电路并不复杂,他必须耐心,耐心,再耐心。“八秒”,酒神不断向他提醒列车到达倒计时。穆卡算出了结果。“五秒”。他咬牙飞速验算,确认无误后才探出手,拔下一条跳线,插入另一针口。嗡。穆卡听见身后导轨一声嗡鸣,他双手攀紧导轨,全身绷住。“一秒”。列车呼啸进站。穆卡手上一震,砰的一声,列车翻滚着挤上站台,势若癫蛇,横扫而过!站台振动,破碎与金属挤压声不绝于耳,碎玻璃和金属片如雨点般下坠。穆卡似乎听见了头狼的惨叫声,但他不确定——酒神在这一瞬发来的海量信息,让他有点懵。终于,万物宁息。穆卡用力向上一缩,爬上站台,站稳身体。站台上已经面目全非,列车扭曲着盘卷在地上,碾碎它所扫过的一切。结束了,都结束了。他默默想着。突然,他蓦地想起,伊丝丽雅的脑保护盒刚才也放在站台上!“伊丝丽雅!”穆卡健步冲出,“伊丝丽雅!” 二十穆卡爬上列车废墟,箭步跳下,来到站台一角。脑保护盒被一小块铁板压住,安全指示灯亮着绿光——伊丝丽雅没事。他松了口气,提起保护盒,转身回望。一片狼藉中,头狼的义体被碾成四五段残躯,她的头部和胸部的一部分仍然连在一起,没有被彻底碾碎。他走到头狼的头颅前,踢了踢她的头颅。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死了。就算没死,也没人救她了。穆卡暗想着。他长叹一口气,向出站口走去。 三小时后。云收雪霁,旷野星垂。灰白的积雪在废海上排开、蔓延到夜幕极远处。道路前方,一座小镇绰约可见。穆卡准备在小镇给伊丝丽雅换上义体。他搜索过头狼的库房,里面的义体零件拼不出完整义体。而这个小镇是距营地最近的拾荒者聚居地,义体黑市、诊所在小镇上一应俱全。离开营地前,穆卡还检索了酒神运算中枢中储存的文件,里面有一整套黑客工具。借由这些工具,他潜入了头狼房间里的中央电脑,破解了电脑中控制营地里所有孩子锁骨炸弹的程序。现在,他,伊丝丽雅,还有其他所有的孩子们,都自由了。穆卡望了眼小镇。小镇的灯光橙红而温煦,似是一点希望的花火,在黑夜之中颤动摇曳。他轻轻抱稳伊丝丽雅的脑保护盒,朝着小镇涉雪前行。(完)